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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近之间

1998-08-06 来源:光明日报 金 梅 我有话说

一九九二年冬天,《孙犁文集》正续编豪华本出版后,老人一次又一次地,面对排列书柜的八大本自己的著作,沉思着、追忆着,又反复地对家人说:“我这一生什么也没有,就有这么几本书。”

是的,就物质生活而言,孙犁决不是富有的,他的居室中没有一样高档的摆设,连珍藏他一生不能须臾离开的书籍的几个柜子,也是杂凑的;他日常的衣食,有如一般平民那样简单朴素;他却写下近三百万字的美文华章,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加增了绚丽的一笔。

孙犁在长达六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,与同时代的,或者与晚一辈的一些作家相比,他作品的数量,不能说是很丰盛的,平均起来,每年仅有四五万字面世。但一个作家的成就,是不能仅仅以其创作的数量评估的。当孙犁老人面对自己的文集时,在其所思所忆中,恐也包含着这样一点自慰吧:六十多年来,他将自己的生命融入了文学,也可以说是将文学融入了自己的生命,但他从来没有浪掷过些许笔墨;他的一字一句,都来自对生活的深切的和独到的感受,都是以真诚的感情出之的啊!

我曾有幸受孙犁老人嘱托和出版社约请,先后两次参与了他的文集的编辑工作。在这项工作过程中,不仅有机会从容而深入地领略了孙犁的全部创作景观,更为其一生所发表的文字,都能编入文集而钦敬不已。

作家们到了晚年,欲将一生创作编成全集(或文集)之时,照理说,其所有发表的文字,都该入编。然而,不少中国现当代作家,在经历了历史淘洗之后,他们发表的所有文字,都能够在晚年(这里说的是晚年,而不是创作生命还将延续的年龄段)收入全集或文集之中吗?一个无情的事实是:有些现当代作家,当其晚年编纂全集的时候,面对写作于极左路线统治时期的文章,由于思想内容已经过时,艺术上过于粗糙,也由于内疚和自责,终于将它们割弃和抛却了。我们不必再去责备他们,彼时彼地为何要写出那等文字了,但在作家自身,那毕竟是一生文字生涯中的败笔和笔墨上的浪费。而历史的教训,是应该牢记的。

孙犁却是现当代文学史上,少数几个能将一生所有文章,全部收入文集的大家之一。他能取得如许创作效果的原因之一,在于他始终不渝地以“文学是追求真善美的,宣扬真善美的”,这一文学的崇高职责,作为自己创作的最终的目的,并在这一目标之下,成功地处理了文学与现实生活、与现实政治的复杂关系。

文学,从来都是现实的文学,中国近百年来的历史状况,尤其要求它具备现实的社会效应。这样,即在以“追求真善美”、“宣扬真善美”为职责的作家们面前,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文学与现实生活、与现实政治的关系问题。不少作家,由于忘掉了前者(文学是追求和宣扬真善美的),或者简单化地处理着后者(文学与现实生活、与现实政治的关系),以急功近利的一时效应替代前者,其结果,必然是作品生命力的短暂。孙犁创作的独到处,表现在他既能一贯地坚守着前者,又能以前者去观照后者。

这是一个在现当代文学史,不断出现、时常困绕着作家创作实践的问题。

孙犁的基本观点是:文学既离不开政治,却又不是直接解释政治和为政治服务的。他说,他主张“写作离政治远一点”,但“不是脱离政治”,而是指“政治作为一个概念的时候,你不能做文艺上的表现”,只有“等它渗入到群众的生活,再根据这个生活写出作品。当然作家的思想立场,也反映在作品里,这个就是它的政治倾向。一部作品有了艺术性,才有思想性,思想溶化在艺术的感染力量之中。”孙犁在这一表述中,透露了他在处理文学与生活、与政治关系问题时的“远近观”。这一“近”一“远”的含义是:“近”者,创作要从生活出发,作家的生活实践不能远离而要贴近现实(生活),其间,当然也包含着对国家大法和功令(即所谓政治)在现实(生活)中的效应的关注。正如孙犁所说,“任何文学作品,……都在表达作者的观念。但生活是基础,生活越富,理解越深的,则生活可以完全包容概念。……观念,是‘体验观察’生活而后得的‘概念’,不能先有主观的概念,而后去拣选生活,组织生活,构成作品。”“远”者,当作家依据现实生活的体验,进行构思并形诸笔墨时,要离现实生活本身(包括其内含的政治因素)远一点,或者说,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,要有一定的超越性。这非但因为文学作品不等于现实生活,也是由于现实生活本身及其包含的政治性效应,需要经过较长时间的实践和历史的检验,才能对它作出或褒或贬的评判。不“近”,便不能获得创作的源泉,即有作品,亦不能具备现实的品格,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。不“远”,将文学作品的使命等同于现实的政治功用,即有一定的真善美的品格,亦不能超越时空流传后世。更不要说,那些一时配合了错误的政治思想路线,其所写内容,被实践和历史证明是假恶丑的作品了。而孙犁作品之具有较长久的艺术生命力,正是由于作者透彻地理解和把握了,存在于文学与现实生活、与现实政治之间的,这一“近”、一“远”的关系。他在以其独有的“远近”观,处理文学与现实生活、与现实政治关系的全部创作实践生活中,又始终不忘用“文学是追求真善美的,宣扬真善美的”,这样一种创作思想一以贯之。并力求升华出,带有长久性价值的,社会人生的主题和人类感情内涵的意义。

我想,以孙犁所表述的文学创作上的“远近”观来解读他的作品,或许就能把握其奥秘之一二吧。他的小说散文,写于现当代历史的各个时期,既有发表时的现实意义,在今天和今后,仍将以它蕴藉沉潜的真善美的品格,发挥着独特的艺术感染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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